强势和脆弱 看赵立新导演的话剧《父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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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立新是目前中国最好的舞台剧演员，尽管许多观众是从电影《芳华》中的团长身上认识他的，可我认为赵立新在舞台上的光彩远远胜过在电影电视中。

一个好的舞台演员可以自主地连贯地完整地完成整场演出，电影演员就没有这样的艺术创作条件。电影演员的表演是被打断的，他饰演的人物是和别的人物形象穿插的，好的电影演员也会塑造完整的人物形象，但是这种完整性本质上是由电影导演在镜头剪接中完成的。一个演员在电影中的表演连贯不连贯，人物完整不完整，最后要看导演的剪辑连贯不连贯。所以，看演员的表演完整性要看他的舞台剧。

赵立新导演并主演了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的话剧《父亲》。《父亲》的说明书中写道：1995年，赵立新在瑞典看了《父亲》，从俄罗斯电影学院毕业后就去了瑞典。以后，赵立新和《父亲》就结下了不解之缘。2004年，赵立新从国外归来，第一次站在中国舞台上演出的戏就是《父亲》；2005年，赵立新又在北京人艺实验小剧场演出了《父亲》；2017年，赵立新又把《父亲》搬到大剧场。

为什么赵立新对斯特林堡的《父亲》情有独钟？只有亲眼看了赵立新版的《父亲》，你才能明白。

《父亲》的男主人公阿尔道夫是个中尉，中尉只是个下级军官，可是赵立新扮演的阿尔道夫却有着将军的做派。他对夫人发号施令，对大舅哥冷嘲热讽，对医生吆三喝四，对卫士严厉训斥。当他的夫人劳拉不同意他对女儿的教育方式时，他强硬地表示毫无商量余地。这时，劳拉突然说了一句：“她是我的女儿，只有我才知道怎么教育她。”阿尔道夫说：“难道她不是我女儿吗？”劳拉回答：“不是。她另有父亲。”阿尔道夫认为劳拉是胡说，劳拉坚决地说：“只有母亲知道孩子是谁的，父亲是无法确定哪个孩子是自己的。”阿尔道夫突然就崩溃了。

阿尔道夫认准了一个逻辑——男人是不会生孩子的，所以，男人不能保证哪个孩子是自己的。他开始向所有的男人询问：“你的孩子是你的吗？”“你怎么证明孩子是你自己的？”在他的逼问下，所有被问到的男人都含糊了！阿尔道夫痛苦不堪。

夫人劳拉看到阿尔道夫痛苦的样子，向他说了真话：“我说你不是女儿的父亲，是因为我想要女儿的教育权而骗你的！女儿是你的，不是别人的！”而这时，阿尔道夫已经不相信夫人的话了，他认准女儿的父亲另有其人。

斯特林堡描写的那个年代，还没有DNA检测技术，中国的所谓“滴血认亲”方法在瑞典也不被认可。阿尔道夫陷入了绝望：一个男人连孩子是不是自己的都无法证明，人活着已经没有意义。

这戏到底要说什么？

有人说斯特林堡结过三次婚，有四个孩子，他骨子里歧视妇女，《父亲》是一出谴责女人的戏。

然而，我看赵立新导演并主演的《父亲》，没有看到这一点。

剧本是文学作品，也叫戏剧文学，在舞台上演出的才是戏剧。在把剧本搬上舞台的过程中，导演可以从自己的角度解释剧本。看不同的导演，导演同一个剧目，你可以看到不同的主题阐述，这也是戏剧的魔力之一。每个观众也可以从自己角度来理解导演呈现出来的舞台作品，这也是戏剧的魅力之一。

赵立新这一版《父亲》是想说什么呢？

赵立新塑造的阿尔道夫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帅！阿尔道夫知道自己帅，所以处处玩儿帅！他的军装帅！军大衣帅！军靴帅！他走路、喝酒、看书、抽雪茄都帅！他认为人人都在欣赏他的帅！在玩儿帅中，我看到了他的刚愎自用。他看不起大舅哥、看不起老岳母、看不起医生，他认为夫人对丈夫就是要绝对服从。这是一个典型的自负男——当男人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出众时，处处高人一等的德性就掩盖不住了。这样一个看上去极其自信的男人，被夫人一句话就击倒了，从此萎靡不振，自己把自己折磨死了。

强势的人最脆弱——这是我看赵立新版《父亲》的感悟。

为什么有的人要表现得非常强势？因为他很脆弱。强势的人认为：不强势就得不到他自己认为应该有的权威和利益。像普通人一样生活，他觉得没意思，他要成为强人，他要拥有别人没有的更多的东西；而得到这些东西的方式不是靠自身劳动和创造，而是靠强势让别人服从，让更多的利益归于自己支配。而这样的人，本质上是脆弱的，脆弱的根本是德不配位——也就是不靠“以德服人”，而是“以势压人”。阿尔道夫认为是他养活了夫人一家，养活了医生、养活了卫士，所有人都要感激他，没有人可以反对他。他有绝对的威权决定如何教育女儿。但是，当夫人说女儿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时，他居然瞬间就崩溃了！这可能吗？这太可能了。这就是强势之人的脆弱。强势的人为什么越来越强势？因为他知道他的权威是靠强势得来的，一旦自己不再强势了，他的权威性就会受到挑战，所以，强势只能永远强下去，一旦有一件事打到了他的痛点，就可以瞬间把他打趴下。

舞蹈家金星扮演的劳拉有着高傲的气质，一上场，在形体上的高傲就不输阿尔道夫的痞帅。初看劳拉是一个有教养、会对丈夫百依百顺的贤妻良母，但是当阿尔道夫教育女儿的方式和劳拉发生冲突，劳拉又无法和阿尔道夫心平气和地商量时，劳拉突然说出：“她不是你的女儿。”这一招，是观众想不到的，也是阿尔道夫想不到的，却是劳拉深思熟虑的。她预料阿尔道夫无法接受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，他会放弃对女儿的教育，这样劳拉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教育女儿了。可是，劳拉高估了阿尔道夫。阿尔道夫不但不能接受女儿不是自己亲生，还在精神上彻底崩溃了！歇斯底里了！死了！

斯特林堡被称为现代戏剧之父，有人说他的作品是从批判现实主义到悲观主义和心理变态。如果真是这样，那也是他对变态人物的心理把握得太准确了！揭示变态人物的内心特征，是斯特林堡戏剧的巨大价值。

赵立新对斯特林堡的喜爱和解读，让中国观众有了新的戏剧视野。